文史|导演方励:打捞历史的科学家

  

文史|导演方励:打捞历史的科学家

  方励在电影圈向来以敢说敢言、特立独行而闻名,他曾悬赏百万,为父亲寻找奶奶苏晓卿,引发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;他花8年时间拍摄《里斯本丸沉没》,更是花光了积蓄,卖掉了房产,不得不租房居住。也恰恰是他的坚守,让我们也可以以科学家的视野、历史的眼光,来审视当下的电影市场。

  1953年12月26日,方励出生于成都。他的父母都是那个时代的高知,但他们对自己前途进步的关注显然超过了对孩子的关心。方励出生后不长时间,母亲就离开了他去攻读大学学位。父亲是铁路工程师,经常要出差,方励就成了缺少关爱的孩子。他刚满2岁,就被送到了全托幼儿园,整天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,按照内心的想法自由生长。

  方励开始记事后,总感觉父亲眉头紧锁、心事重重,有时还泪流满面,这让家庭氛围不免有些压抑。等他再大一点,父亲才向他坦白自己讳莫如深的身世。父亲名叫黄公望,其实是个私生子。20世纪20年代,爷爷在无锡、扬州一带做生意时,结识了当地唱扬剧的苏晓卿,为她的美貌和才华所倾倒,两人私定终身,并于1922年生下了黄公望。

  爷爷家是西安当地的名门望族,族人多在政府和军队当官,因此特别注重声誉。在家人的再三逼迫下,爷爷被迫回到了西安。父亲4岁那年,其母带着他踏上了千里寻亲路,期待着能够一家团圆。曾祖父看黄公望仪表堂堂,形象、气质都很像黄家的孩子,因此留下了他;却无情地赶走了苏晓卿,认为她只是一个戏子,根本配不上他家。苏晓卿承受着爱情破灭、骨肉分离的双重打击,一个人踏上了从西安返回扬州的路。方励说,他根本不敢想象,在那个车马慢、交通难的岁月,一个伤心的女子是如何能够撑得下来,走完这段漫长旅程的。回到扬州不久,苏晓卿就投江自尽、香消玉殒了。

  方励的父亲对母亲的记忆很模糊,只是在成长过程中,从身边人漫不经心的谈话中,才一点点拼凑出有用的信息。更让黄公望绝望的是,父亲为了阻止他了解身世,直接一把火烧光了母亲的照片、信件和衣物,让他对母亲无法建立起任何直观的印象。方励父亲学习十分刻苦,从16岁到重庆读高中开始,就彻底离开了那个家族,并始终愤恨于父亲的薄情寡义,切断了与父亲的一切联系。1942年,黄公望考入西南联大,后来还赴美国留学,回国后定居成都,担任铁路系统工程师。

  父亲的一生都在苦苦地思念他的母亲,费尽一切心思去寻亲,希望能在身故后埋在母亲坟墓的旁边。他曾经先后4次到扬州寻亲,但因年代久远,每次都没有一点进展。岁月慢慢抹平了伤痕,父亲黄公望直到90岁时,才第一次回到西安,以长子的身份祭拜其父,并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。

  2020年1月,父亲已经是98岁的高龄,方励在江苏的多家报纸刊登整版广告,“愿付酬金一百万为父寻母”。特意选择在春节前刊登消息,也是考虑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,这条广告或许会成为家族聚会的话题,从而为他提供更多线索。当然,这么多年过去了,方励也知道希望渺茫,只是希望能找到奶奶的墓地。

  消息刊登后,引起了媒体的跟进报道,各式各样的消息都反馈了过来。经过反复佐证,最终拼凑出一条可能的线索,找到了一个无名女墓。父亲弥留之际,方励把找到的坟墓照片放大了给他看。他答应父亲,要在父亲的墓碑旁,为奶奶立一块碑;并且,要让奶奶成为他下一个剧本的“女一号”。听完这段话,父亲忽然出声叫了声“妈妈”,流下了滚滚热泪,也算是长久的遗憾得到了一丝抚慰。

  在父亲身上,方励既感受到亲情的宝贵,也感受到了亲情的残酷。爱与恨、情与仇、寻亲与孝亲,这些人类亘古的情感,塑造着方励的情感世界,也为他以后投身文艺电影创作埋下了伏笔。正是由于家族情感的淡漠,方励不是从父姓,而是随母亲姓方。

  方励是个不折不扣的“科技男”,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初现端倪。5岁时,他曾把电线捅进插座眼里,“嘭”一声烧断了全院的保险丝,把黄公望吓出了一身冷汗,直呼他为“小捣蛋”。上小学后,他开始自己动手制作各种机械产品,不管是土火箭还是蒸汽船,不管是见过的还是听说的,他都愿意去尝试,一遍遍地捣鼓。虽没什么成果,但也乐此不疲。

  有一段时间,他开始玩起了无线电,恰好父亲要去上海出差,他就缠着父亲带他一起去。在南京东路一家轻工业剩余物资处理门市部,他一早就去排队,好不容易排到了,才知道那天卖的不是他迫切期盼的二极管、三极管,而是200颗铆钉。但铆钉也是当时的稀罕货,他毫不犹豫地把零花钱都给了营业员,抱着铆钉咣当咣当地走着,心里别提多得意、多开心了。

  然而,在12岁那年,一场巨变袭来,他的家没了。父亲被诬成“军统特务”,母亲被下放,自己的未来也成了未知数。迷茫间,他无意中走进了大院里一户邻居家,从抄家后七零八落的废纸堆中,捡到了不少世界名著。沉浸在阅读的时光里,总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。

  17岁时,方励被下放到了贵州,在深山老林里修路搭桥。拥挤的工棚里,留给他的不过是一平米的容身之地,每天都是两眼一睁、忙到熄灯,无穷无尽地抬石头、挖坑道,消磨体力倒也还在其次,最关键的是那种深深的绝望感:事故随时都有几率发生,甚至有工友被埋进了混凝土、被直接浇成了雕塑;精神上极其苦闷,完全看不到希望,于是,他和同龄人一样,喝酒、打架、扒火车,用这种青春的疯狂来对抗生命的迷茫。

  1973年,方励被招工回到城里,承接父业成了铁路系统的钳工。干了一段时间后,他的技术水平提升很快,在厂里小有名气。当时北京工程机械厂缺液压钳工,就把他借调了过去。“北漂”生活维持了一年半时间,让他最欣喜的是在铁道部“五七干校”的图书馆里,找到了一批内部读物,他静心读了很多历史书和传记。

  方励多次提及“22岁的转折点”。那次,一个领导在前面扛起了大包,方励也本能地站起来扛包,结果别人非但不干活,反而一起瞪眼看他,认为他是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。为此,他纠结了两个星期,质问自己:“我到底应该对谁负责?我是替工厂干活吗?还是替某一个人干活?”后来,他下定决心只对自己的内心负责,只要是自己认为该干的事情,就义无反顾地干到底。

  1977年底,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后,方励十分激动,第一时间就报了名。他白天在钳工台上干活,结束后在车间里读书备考,用了几个月时间补上了初中、高中整整六年的课程。考虑到高考成绩一般,他没有填报热门学校,而是选择了华东地质学院,攻读地球物理专业。当时很多人不愿意报考地质学院,认为毕业后要分配去地质队,日晒雨淋太辛苦,这样一来反而给了他录取的机会。

  大学毕业后,方励是全系唯一一个被分配到北京的学生,而且是进入核工业部第三研究所。然而,在工作了一年半之后,他就厌倦了早九晚五、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,主动辞职打破了“铁饭碗”。为提升英语水平,他鼓足勇气站在王府井街头,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,大声练习带有浓重口音的“中国式英语”。他还跑去展览会,给人打杂、当临时翻译。幸运的是,他碰到了一家外企的主管,对方很欣赏他,把他招入麾下。

  1992年,方励创办劳雷工业,专注于地球物理勘探及海洋科学调查领域。2002年,大连发生5.7空难,黑匣子掉落水中,很多救援人员在现场打捞,但都没有收获。他主动请缨,紧急协调借来一台声呐信标定位仪,并邀请到1名世界知名深海打捞专家前来操作仪器。经过海上三天三夜的辛劳,他们成功打捞起黑匣子,也一下子在业界打出了名气。

  其后,劳雷工业参与了多起重大考古和海洋探测活动,成为本行业领域门类多、影响大的存在。

  2000年,方励完全是误打误撞进入电影圈的,他自称“野生电影人”。当时,导演王超带着《安阳婴儿》剧本过来找他拉投资,他看完剧本后很认可,连合同都没签,就给了36万元,王超分2次拿着大包提走。直到电影拍完,他才知道拍摄电影需要许可证。后来向国家电影局检讨时,他认真写道:“我真的不知情。”他为这一部优秀的电影前前后后投入120万元,只回本三分之二,但影片先后参加多个国际电影节,还获得了不少奖项,观众在现场发出的掌声、流下的眼泪,让一切投入都有了回报。

  从那时起,方励就入坑电影圈,而且选择小众的文艺片。一开始,他参与的好几部电影都无法在国内上映,卖给电影频道也不要,认为题材“太灰暗”,于是一度有了“地下电影之父”的“美誉”。

  2006年,方励作为编剧和制片人,参与了李玉导演的影片《苹果》。该片讲的是一对北漂夫妻被一场“”事件改变命运的故事。正如电影海报上的注解“放纵的肉体”,电影因大量的镜头和露骨的描写,一直未能通过国家电影局的审查。为此,方励一边给导演做思想工作,一边去电影局的办公室门口堵局长,请求他们可以“放行”。

  直到电影节开幕前1周,经过5次审查、删减不少镜头的《苹果》,才终于通过了审查。方励向电影局保证只放映审查版,但在柏林放映的却是未删减版。方励解释说,他们在1周内赶着完成了德语字幕的拷贝,但实在来不及拷贝英语版,干脆就放映未删减的原版。

  《苹果》的这一举动,无疑是触碰了雷区。电影正式上映后不久就遭到了电影局的严厉惩处,称该片“在电影制作、参加国际电影节、互联网传播及音像制品制作等方面,严重违反《电影管理条例》”,于是对制片人方励及其所在的北京劳雷影业作出“取消两年内摄制电影的资格,法人代表方励两年内不可以从事相关电影业务”的处罚。

  对此,方励觉得很委屈也很无奈。他认为,电影审查委员会的“老龄化”十分严重,他们的思维观念与作为观影主流的年轻人截然不同,因而限制了电影多样化风格的发挥。

  2013年与韩寒合作拍摄《后会无期》,是方励所参与的电影中票房最高的,也是为数不多的能赚到钱的电影,更为后面的《里斯本丸沉没》埋下了伏笔。

  这部影片也是韩寒的电影处女作。早在2011年,韩寒就有了拍摄电影的想法,但受到舆论纷扰,没有下定决心,也没有想好合适的故事。作为朋友,方励一再鼓励他拍摄电影,用作品来回击所有对他的攻击和抹黑。2年时间内,两人无数次沟通,一点点讨论出故事的框架。

  直到2013年5月1日,韩寒下定了拍摄电影的决心,方励立马就飞去上海,连夜和韩寒、路金波一起商量拍摄事宜。当时故事的名字还叫“东极岛少年往事”,韩寒构思了几个生活在远离大陆的小岛上的青年,来到大陆后的人生遭遇。

  正是在东极岛,他们一起听当地的船老大说起“里斯本丸”号(Lisbon Maru)沉没的故事。1942年10月,载着1816名盟军战俘的日本货船“里斯本丸”号,从中国香港前往日本。由于日军违反《日内瓦公约》,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,在东极岛附近,遭到美军鱼雷攻击,船舱逐渐下沉。惨无人道的日军,用木板封死船舱出口,还用机枪扫射从船上落水的战俘。附近岛上的255名舟山渔民冒着生命危险,划舢板救起了384名盟军战俘。

  “这么大一件事,我居然不知道!”方励十分震惊。当他听说沉船还没有被发现时,更是下定决心要把它找出来,把背后的故事呈现出来。韩寒则是为这艘沉船写了歌词“当一艘船沉入海底,当一个人成了谜,你不明白他们为何离去,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……”,作为《后会无期》的主题曲,由邓紫棋演唱。

  《后会无期》获得了成功,最终票房为6.28亿,分成之后方励的公司挣了一千多万,投资有了丰厚的回报。电影结束了,但那艘沉船却依旧停在他的心里。方励想到了自己的老本行“劳雷工业”,不就是干海底探测的嘛。

  2016年,方励带着团队在东极岛附近搜索,花了足足10天时间,依然一无所获。他很不甘心,第二年又组织了一个规模更大的科技团队,还出动了水下机器人、无人艇、空中无人机,扩大了搜索范围,终于在日本人记录坐标2公里之外的地方,发现了一艘大型钢铁沉船。通过扫描船体三维影像,再比对当年的设计图纸,终于确认这艘沉船就是“里斯本丸”号。

  刚确定沉船位置的当天,方励就听人说,当年国内唯一还健在的事件亲历人、舟山渔民林阿根已经是94岁高龄,记忆力退化严重,另外,英国还有几位战俘老兵还活着。他立刻有了一种厚重的历史使命感:如果再不“抢救式”采访亲历者,这段历史就真要被湮没了。

  方励设法联系上了一位英国历史学家。他曾经写过一本关于里斯本丸沉没的书籍,曾接触过多名当时尚在世的战俘,还做了很多周边采访。通过这位作家,方励获得了不少亲历者及其后人的联系方式。

  2018年4月,方励踏上前往英国、美国、法国、加拿大等国的旅程,采访事件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。

  欧美行程之初,虽然方励采访了2名幸存战俘、20多名战俘的后人,但他还是不满足,一直在琢磨如何能找到更多的幸存者,如何接触到更多的亲历者后世子女,“我的想法只有一个,就是挖掘更多亲历者背后关于亲情、爱情、友情的故事”。他想到很多幸存者及其子女都是老年人,更习惯于看报纸,于是联系了英国《星期日》《每日电讯报》和《卫报》,整版刊登寻人广告。虽然报社听了他们的故事很感动,专门打了折扣,但1个整版1天的广告费就要1.8万英镑。他们在几家知名媒体连续刊登1个多月,费用高达几百万英镑。

  为啥一个中国人,千里迢迢来英国寻找战俘后人?这个非常举动,引发了英国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。不少英国媒体以为是政府行为,结果听说是方励自掏腰包拍摄,都十分感动和钦佩,主动进行推广传播。持续宣传收到了很好的效果,他们不但找到了380多位幸存者后人,还找到了一位幸存的战俘,生活在加拿大山区。他们团队马不停蹄地赶到加拿大,抓紧进行拍摄。

  他指着沉船三维影像图对受访者说,看,你爸爸就在这儿。受访者顿时泪如雨下,因为他们从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,还能听到父亲下落的消息。

  那一刻,方励就有了一个执念:就是要把这些老兵的后代接到中国,让他们在离父亲只有30米的地方——因为沉船的水深是30米——与父亲告别(Say Goodbye to Dad)。当他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,受访者别提有多感动了。

  拍摄小组成员当即站出来反对,说受访者年龄实在太大了,来回都要坐公务舱,而且要安排家人陪同,这个开销实在负担不起。方励却说,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事情做成。他向380多个家庭发去了邀请,最后有14名老人来到了中国。在东极岛,这些耄耋老人在等待了一辈子之后,终于能在父亲生命逝去的地方,举行一场安息仪式。这一幕,后来成了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结束时的场景。

  随着时间的延长,方励投入的成本慢慢的升高。原本他只想投入几百万元,但线索慢慢的变多,需要采访、查证的故事很多,投入也就水涨船高。

  到了2021年,方励的几个公司都出现了业务下跌、资金链断裂,不忍心看着已基本成形的电影就此“夭折”,他只能四处去借钱。很多人一听这个故事是很感动,但一评估预期收益,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,有的即使借了钱,也定了不低的利率。为了维持下去,他干脆卖掉了北京和成都的房子,目前只能租房住。有人替他感到不值,他却坚定地说:“钱没了,能活着就行。但是这个电影是我必须得做、不得不做的事情。谁让这个历史关头你闯进来了?谁让你把物证(船骸)找到了?”

  方励的投入与执着,大家看在眼里,也纷纷伸出援手进行支持。来自德国的摄影师一直参与拍摄,没拿到报酬也没计较;韩寒雪中送炭,及时进行投资;1位设计师免费为电影设计了海报;等等。正是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才能如期于2024年9月登上大屏幕。电影后记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参拍公司名称,其实不少是方励“化缘”的见证。

  电影上映之初,票房并不理想。好在靠着口碑传播,观众慢慢的变多,媒体的关注也更多了,热度持续升高。很多人随着电影的节奏,为那批老兵的命运所感动,影院里经常哭声一片。最终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获得4500多万票房,成为2024年的国产纪录片票房冠军,还在豆瓣获得9.3分,是本年度国产电影最高分。方励很满足,说通过票房能够还掉大部分债务,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。

  虽然已经71岁“高龄”,方励依然精力充沛,每天只睡4个小时。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上映的故事只是一小部分,还有大量采访素材并未使用,他决定做一个关于里斯本丸号的数字博物馆,把所有采访到的信息都呈现出来,目前正在招募志愿者积极推进。

  一次采访中,当记者问起“啥时候退休?”方励急了:“退休?退休对我来说就是坟墓。我来到人间,我做的事情都是我喜欢的,我个人选择的,我要一直做下去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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